——夜晚的云开始在群星之间集聚。死去之人沉睡在他们的墓穴之内,沉睡着腐朽。
燕望舒是客观唯物主义的忠实拥趸,当他直面死亡时,首先想起的并非人类。
他会回忆培养皿中因为超时而飞快衰败殆尽的菌群、白鼠瞪出眶骨的浑红眼球、移液枪头渗出的幽暗水珠、单独盛放泡进福尔马颜的腐败内脏……
或是一条在胃袋穿行最终被纤维绞死的寄生虫。
那是一条颇为珍贵的原虫,因为他的操作不当而夹漏了局部的皮肤,于是细微而模糊的器官就那样流了出来,非常可惜。
毕竟是有钱也很难买到的原材料。
这是一次失败,也只是一次失败,科研人员无一不是从无数次的反复验证中摸爬滚打而出,为琐碎重复的工作狼狈不堪。
人们赞颂求知精神,生命为科学牺牲,不算白费。
他与“待定逝者”们做了太多年的邻居,早已习惯了它们的存在,死神是他的对接乙方,依靠长期合作已经积攒了足够丰厚的清扫屠宰场从业经验。
所以他看着眼前那具尸体时,第一反应是测算呼吸与心跳是否已经完全停止,完成了人类第一重的死亡——
生命与世界的直接切割。
答案当然笃定,自六十八层高楼上坠下,林婉兮又不是超级英雄片里通天彻地的特能战士,死亡无法避免。
他甚至有闲心做一个粗略的尸检。
二十四根肋骨只剩下一根完好无损……一夏娃之数;头骨自脑后破裂,浆液渗出,与血液混杂在了一起,将头发也染成脏污的一撂。
尘土给女人敷衍地送了个葬,顺着蔓延的血液拥簇她零碎的躯体。骨头断归断了,柔韧耐摔打的皮肉却还将她勉强牵扯在一起,杂七杂八凑出个鼻歪眼斜的人形。
啧,死得相当凄惨。
医院的电梯终于情愿动弹,大堂奔袭出了一阵惊慌失措的脚步声,也不知是有多少人在里面愁肠满肚。
两道人影跑得比医院的救护人员都快些,燕望舒扫去一眼——噢,现在是第二阶段。
生者的哭嚎与悼念。
那两位的表演别具生面……好像心都死了似的发疯的发疯、哭喊的哭喊,演得比那些撕心裂肺的上古时代情诗还恶俗几分。
一位正扮演歌剧中的罗密欧,凄惨地伏在女尸边预备饮毒随她而去;另一位则摆出一副“你走后世界尚存也只是你的尸体”的华丽架势,看起来随时会晕倒。
燕望舒冷眼旁观,用鼻腔嗤笑。
他从不与人妄谈爱情,更偏好谈论人性。
于他眼中,凌煊是贪嗔痴,总是这个也想要,那个也不舍得丢,什么都喜欢,却不敢舍弃,无智;
霍亦铭勉强能挂上个爱别离……多少得带点讽刺意味的,毕竟嫁妹妹归嫁妹妹,不妨碍这对有情人眉来眼去。
兴许婚后了反而能让他获知更多些的刺激,在燕望舒看来,这人迟早也得死在个追求刺激的道路上,无趣。
至于林婉兮,是最无聊的。
她求不得。
燕望舒将自己置身剧目之外,间或横插一脚也不妨碍他不沾泥水地抽离,站在培养皿边看着这群缺灵魂短智慧的毒菌杀个你死我活,一脑子只惦记他的实验报告。
他太自信,自信身不染尘。
谁知一叶障目。
是以,当他看到一只震颤不已的指头时,一时半会还惊诧得没认出来。
他想:“哪位医生如此敬业,得了帕金森还上一线急救?”
随即,视线顺着袖口延伸……落在一处府绸布料上。
那截袖口绣了半支残荷,看个局部他就能估摸出个整体——新中式的一套黑,立领掩着喉结,主人大概强迫症不轻,随时保证每一处褶皱都落在该落的地方。
……唯有领上突兀了些,镶了对德产的欧珀扣,衣袖配套,四只小小的纽扣,人民币二十万——够买辆代步车。
是林婉兮攒了一年才敢送他这一回的生日礼物。
她眼中分明望的是别人,却也不吝啬对他好,把自己当什么感天动地的圣母似的……也可能是带着副“嫂子滤镜”看他吧。
燕望舒再次扯起嘴唇,而后,终于迟缓地意识到。
抖成这样的是他自己。
……为什么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