李四毛
这道位于东洞庭湖与长江干堤之间的老闸口,如同一副被岁月染色的屏风,静静横卧。四十多年来,我无数次往返于此,每次车轮滚过闸口,那份震颤都深深烙印在我的记忆里。
洞庭湖自古水患频繁,历代官府为了治理水患、调节农田灌溉,陆续修建了多处闸坝。据历史推断,六门闸的雏形形成于明清时期。主要功能是调控洞庭湖与长江之间的水流,防止汛期洪水倒灌,排泄内湖积水。作为洞庭湖治水历史的见证,六门闸承载了湖区人民与自然抗争的集体记忆。
图片来源于网络
六门闸不仅是水利工程,也给我生命旅途增添了许多不可磨灭的印记。1980年冬,17岁的我第一次乘车途经六门闸回家。那天下着雪,岳阳城中的梧桐树枝头挂满了雪花。天未亮,我便背着行囊踏出岳阳师范校门,冒着风雪向北门渡口行进。
雪花飞舞,渡轮缓缓驶向湖对岸的挂口码头。雪花落在甲板上,瞬间消失无踪。挤上那辆老旧客车时,我的黄胶鞋已湿透,寒气从脚底升起。当车子驶至六门闸时,雪停了,阳光穿透云层,照在融化的积雪上。水滴落入湖面的声音清晰可闻。那一刻,我感到离家如此之近,仿佛能看见家乡屋顶的炊烟袅袅升腾。
“到哪里了?”村部电话那头传来父亲熟悉的声音。“六门闸。”我答道。
电话里传来窸窣声,我能想象父亲正在换手拿话筒。“到六门闸就快到家了。”他说。
这简单的几个字,后来成为我们之间最温暖的暗号。母亲早年去世,父亲走后,我回家的次数就减少了,电话那头换成了哥哥和嫂子的声音,但那简单的问答依旧持续,只是我常常在通话结束后,望着窗外走神,任六门闸的风迎面吹拂。
十年前的那个夜晚,一通电话打破了宁静。哥哥声音颤抖地说:“父亲病危了。”我连夜驱车赶回,车灯划破黑暗的道路。经过六门闸时,东方初现曙光,闸口在晨雾中若隐若现。我想起小时候生病时,父亲背着我去医院的情景。他的后背是那么宽厚,我能听到他有力的心跳。此刻,我多么希望时间能倒流,让我再次回到那个清晨。
图片来源于网络
六门闸的干堤不过十几分钟车程,干堤内外四季的变换,宛如造物主精心布置的水墨画卷,打此经过,如同穿行在湖光山色中。春天,防洪堤下的柳树率先感受到暖意,嫩绿的芽苞犹如翡翠珠子点缀枝头;野花也竞相开放,蒲公英、紫云英以及各种无名小花,在春风中摇曳生姿。夏日,东洞庭湖时而平静如镜,时而波涛汹涌;而北面的湖泊则温柔可亲,湖水轻抚着芦苇,仿佛在哄孩子入睡;列队整齐的网箱里,各类鱼虾蚌鳖正在悄悄孕育。秋日,这里是候鸟的天堂,白鹭优雅漫步,大雁排成人字形飞过头顶,它们的鸣叫与渔民的歌声交织成一曲动人的交响乐。冬天,湖水退去,露出满是沧桑皱纹的湖床,成群的野鸭在浅滩觅食,留下的脚印很快被风雨抹平。
如今的六门闸已经换上了新装。昔日的砂石路已变成乌黑的柏油马路,旁边是热闹非凡的风干鱼鱼铺和经营湖鲜的餐饮店。
戴师傅的店铺总是人声鼎沸,他正用手机展示刚腌制好的翘嘴鱼:“看这肉质多紧致、多鲜嫩!”一口本地乡音并不影响他的产品销往全国各地。曾经风里来,雨里去,起早摸黑,捕鱼捞虾,勉强混个日子。现在渔民上了岸,他城里买了房,买了车。大儿子大学毕业找了工作,小儿子参军卫国。说起这些,戴师傅脸上挂满笑容。
在“湖鲜飘”鱼馆,赵大姐端来一盆刚煮好的桂鱼汤,乳白色的汤汁上漂浮着嫩绿的葱花。她开了三十年的鱼馆,灶台旁的墙砖被油烟熏成了琥珀色。“现在的年轻人总爱加这料那料,”她撇撇嘴说,“我们渔民做鱼,讲究的就是原汁原味。”
我尝了一口鱼汤,鲜美的味道立刻激活味蕾。我想,离开了这本地的水,本地的鱼,自制的豆瓣酱,和几代渔民传承下来的家常烹饪秘籍,别处是难以品尝到这不加雕琢的美味了。
今年清明节回老家祭祀返回,我又一次乘车经过六门闸。车窗外,六门闸的身影逐渐模糊,但记忆却愈发清晰。这座闸口见证了无数的人来人往,承载了无尽的期许与牵挂。如今,新修的石碑上镌刻着“洞庭湖六门闸生态渔村欢迎您”。车轮再次驶过闸口,似乎又听到了父亲的声音:“到六门闸就快到家了。”
确实,过了这道闸,往事便涌上心头,故乡就近在咫尺,那些逝去的时光仿佛触手可及。
六门闸依旧静静地卧在那里,见证着湖水的涨落和候鸟的迁徙。它记得每一个经过这里的人,收藏着每一段色彩斑斓的故事。人生就是这样,而我或你,都只是它漫长岁月中的一个过客,带着不同的故事经过这里,又带着新的希望离开。唯有那道高大的闸门,永远伫立在那里,等待着你我的下一次相逢。